如果不是恰好你家里也有一个五岁的小女孩的话,你就不会理解《冰雪奇缘》在这个年龄的小孩子心中的分量,也不会理解艾莎公主在幼儿园小朋友当中深受喜爱的程度。
在送女儿去幼儿园的路上,我们又一次聊起了艾莎。
“你喜欢艾莎还是安娜呢?”我问她。
“我喜欢艾莎。”女儿毫不犹豫地说。
“为什么呢?”
“因为艾莎会魔法。”
我不禁莞尔。当然啦,小孩子当然喜欢something magic。
她接下来一脸憧憬地说:“爸爸,我好希望我的手上也有魔法啊!”
我不想让她失望,但我必须告诉她真相,“宝贝儿,魔法是故事里才有的,世界上是没有真正的魔法的。”
我感觉,这个“真相”她其实早就知道。你永远不要低估一个小孩子辨别真假的能力。
即使她知道了魔法不过是个故事而已,这也丝毫没有减弱她对艾莎的喜爱。她拥有艾莎的图画书,艾莎的小贴纸,艾莎的水杯,艾莎的冰雪长裙,艾莎的水晶鞋以及魔法权杖;其实,她还想要跟艾莎有关的一切东西。
如果你对儿童的心理成长有过一些思考的话,也许你会担心,这样直接否定她对于魔法的神秘感,会不会对她的想象力的发展造成影响呢?
想象力的确对儿童非常重要(实际上,对成年人也非常重要),但是,我们要知道,想象的真正基础乃是现实。脱离现实的想象,则会变成妄想。著名教育家蒙台梭利说过:“创造性的想象只要不是一种虚无缥缈的幻想,不是幻觉或错误,就能够在坚实的岩石上建立起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智力的开发也就有了坚实的基础。”
我们需要做的,是给孩子的想象指明正确的道路。
我问女儿:“知道怎样才能拥有魔法吗?”
“不知道。”
“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长大当一个作家。”
女儿还不理解什么是作家,她想了片刻,“那是不是当上作家就会真正的魔法了?”
“不是的。当上作家就可以写出有魔法的故事。”
我希望,她的内心真正进入的,是一个艺术的魔法世界,而不是一个神秘的超自然的魔法世界。这其间的区别至关重要。
记得在我小时候,家乡的村子里有一位和善的老人。每天晚饭时间过后,他总是到一些家里有小孩子的人家去串门,给孩子们讲一些他年轻时的经历,以及各种神怪故事。他还喜欢跟小孩子们开玩笑。村里的孩子们也喜欢他,我们尊称他为“二爷爷”。
那正是我上小学的年龄。在夏日的夜晚,全家人吃过晚饭,我和妹妹坐在院子里铺好的凉席上乘凉。那时还能看到满天的繁星,还能听到近处树上的蝉鸣和远处池塘里的蛙叫。二爷爷坐在我家凉席旁边的凳子上,在满院子蛐蛐声的伴奏中,故事就开讲了。
现在我仍然依稀记得,二爷爷当时讲的是他小时候的事。他小时候家里供神,烧香,摆贡品,当然还有酒。他说他亲眼看到神仙把酒盅里的酒喝光了!酒盅里的酒慢慢地减少,然后他就拿酒壶重新倒满。一连重复了好几次,直到神仙们喝够了酒。我还记得当时的我屏气凝神,吓得动都不敢动。
我不记得当时有人对二爷爷讲的故事发表质疑,只记得二爷爷在讲的过程中神情非常认真。现在我认为,当时的所有人都对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是深信不疑的,包括我的父母和讲故事的人。
我不记得过了多少年之后,我才有能力把当年二爷爷讲的故事仅仅当成一个故事,而不是某人的亲身经历。二爷爷讲过的另一个关于神仙在睡梦中向他索命的故事,也达到了同样的效果。
我的父辈那一代人,他们对于超自然现象是充满畏惧的。在他们的内心世界中,神秘现象始终占据了一席之地。
记得还是在我上小学的那个时候,家乡附近在亲戚朋友之间流传一封匿名的神秘信件。有一天,家里收到一封不带寄件人信息的匿名信件,拆开后发现信件内容讲的是,收到信的人必须将信抄写二十份,分别寄给二十个你认识的人,否则就会遭遇厄运。为了增加说服力,信的作者还讲了一些故事来佐证。记得当时父亲最后把信给烧了。
我们会发现,虽然现在信息传播的手段多了,人们辨别真伪的手段也多了,但仍然在朋友圈里有类似的恶作剧在传播。比如,看到信息的人必须转给多少人,转的话就会遇到幸运的事情,否则将会有厄运降临云云。
是的,虽然我们这一代人受教育的程度远远高于父辈,但父辈的思想仍然根深蒂固地影响我们。我们在一个妄想的世界和真实的世界的模糊界限上同样失去了判断力。父辈的那种影响甚至连我们自己都意识不到,也不肯承认。
神话传说,鬼怪故事,是艺术家们取之不竭的灵感源泉。但对于一个经验不足、缺乏辨别力的孩童来说,这些却可能变成滋生恐惧、在心中埋下迷信种子的温床。
因此,对于我们的下一代,作为父辈,我们自然要从一开始就告诉他们正确的世界观,培养他们的判断力。在未来成长的日子里,他们要接触越来越多的东西,越来越复杂的东西,那时他们要靠自己去辨明是非,不去轻信。
有人会说,我们不能轻易就否定祖宗留下的那些神秘的东西,对于科学解释不了的,不能就说它肯定不对。对科学的迷信也同样是迷信。
没错,对任何事的迷信都是迷信。
实际上,我们在心中永远有那么一块区域,那里充满未知。那里甚至比我们已知的区域还要大得多。
但是,我们对它的正确态度,是好奇,是敬畏,而不是神秘。
宇宙本身就充满神秘,但这里的神秘并不是神秘现象,而是它未知的大门向我们打开。宇宙甚至有一个上帝,但那是爱因斯坦的上帝,是斯宾诺莎的上帝,而不是基督教的上帝。
要知道,面对科学和艺术的巨大海洋,我们平常所能接触到的只是漂浮在表面的泡沫而已。但只要我们和我们的后代能够怀着敬畏的心情去探究它,我们就会对未知无所畏惧。
也许,分清想象和现实世界的边界,会让一个更能激发创造性和想象力的魔法世界在女儿的心中驻留得更长久一些。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