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韦小宝谈起：道德底线与普通人的善恶观
2024-09-17
前段时间，终于把《鹿鼎记》读完了。全书很长，个人时间又不固定，所以断断续续地读了好几个月。如果依照年轻时的个人好恶，我大概不会翻开这本书。记得小时候，武侠电视剧深受我和小伙伴们的喜爱，不管是《神雕侠侣》、《射雕英雄传》还是《天龙八部》，总能让人看得津津有味。唯独《鹿鼎记》在电视上播放的时候，真是提不起什么兴趣。满身都是毛病、武功又差的韦小宝，哪里比得上杨过、郭靖、萧峰诸位大侠的快意恩仇和家国情怀！
韦小宝是个让人有点颠覆认知的人物。
他一出场，就被迫演绎一场骗局，冒充小桂子做了假太监。从此，或主动或被动，他从来都是心口不一、谎话连篇；他胸无大志，听戏、赌钱是他的人生爱好，回老家扬州开个大妓院，就是他最大的志向；他不学无术，“西瓜大的字识不了一担”，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他缺乏坚定的政治立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阿谀奉承，察言观色，竟赢得了康熙皇帝、天地会、神龙教、罗刹国公主各方的信任；他胆子小，能不承担就不承担，有危险就先想着溜之大吉；他贪恋女色，在美女面前见一个爱一个；他睚眦必报，特别是对付情敌，绝不手软，用尽了手段……
然而，韦小宝取得的「战绩」是巨大的。他在危机面前总是能临场应变，虚虚实实，最终转危为安。我印象比较深的一幕是，在扬州丽春院中，韦小宝被蒙古王子葛尔丹和青海大喇嘛桑结所擒。他凭借一张巧嘴，愣是说得这二位昔日仇敌变成了友军，甚至跟韦小宝结拜成了兄弟。他在官场上如鱼得水，官至一等鹿鼎公，还做过抚远大将军。他又是善于利用身边资源的「大师」，周旋于各股势力之间，借用一方力量打击另外一方，以达成目的。最终，韦小宝在政治、军事、外交各个方面都取得了骄人的成绩：他帮助少年康熙擒拿鳌拜，成为皇帝的心腹；他带领清军取得了雅克萨之战的胜利，击退了罗刹军队的入侵；他还参与了与罗刹国的谈判，并促成了尼布楚条约的签订。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角色存在？难道作者金庸先生是想借韦小宝的事迹告诉我们：做人做事不讲底线，是不是更容易获得成功？显然不是。如果一个彻头彻尾的恶棍做了主角，那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什么文学价值的。
随着自己年龄的不断增长，我逐渐开始理解金庸先生的用意。韦小宝的故事，就像是金庸先生精心设计的一个社会学思想实验。《鹿鼎记》是先生的晚期作品，差不多是封笔之作了，它实际上凝聚了金庸先生对于人性与社会的深刻洞察。也许恰恰是因为韦小宝身上卸下了传统礼教和道德的负担，他才能够把为人处世的「灵活性」发挥到淋漓尽致，既没有放不下的偏执，也不会纠结于过去的个人成见。
但是，韦小宝绝对不是没有底线的。相反，他有一个最基础的道德标准，概括起来就是：对朋友，讲义气！他把康熙视为朋友，多次冒生命危险保护康熙；他把天地会的弟兄视为朋友，不惜违逆皇帝的旨意，在“炮轰伯爵府”事件中舍身相救；他把茅十八视为朋友，所以他不顾茅十八的误会和辱骂，用偷梁换柱的计策使之得以逃脱。
如果没有这样的一个最基础的道德底线，韦小宝便不再是读者心中的那个韦小宝了。
动机与手段
女儿看《红星照耀中国》，对于那个年代国共两党的斗争情况感到困惑。她会问，蒋介石是坏人吗？
我告诉她，对于历史人物，你不能简单地用好人和坏人来评价。实际上，不只是历史人物，对于现代社会中那些掌握财富和资源的人来说，全面客观的评价也总是很困难的。
我最近在读马斯克的传记《硅谷钢铁侠：埃隆·马斯克的冒险人生》。这本书描写了埃隆·马斯克从硅谷崛起的故事。早年的马斯克是一个典型的工程师，他在Zip2创业初期，几乎每天在办公桌旁的睡袋里席地而睡，通宵达旦地编写程序。但随着财富的积累和自我膨胀，他的行为逐渐与工程师思维背道而驰了。《硅谷钢铁侠》一书在讲述SpaceX的发展历程时，其中有两段描写让我印象非常深刻：
每次在新闻里看到马斯克宣称猎鹰火箭是由他自己设计的，工程师们都会特别愤怒。有一段时间，马斯克还雇用了几个制作纪录片的人跟拍自己。这激怒了SpaceX工厂里长期埋头苦干的员工。他们觉得马斯克已经极度自我膨胀，他认为SpaceX已经是整个航天产业的老大了，但他们甚至还没有成功发射过一枚火箭。有些员工发现了“猎鹰5号”的缺陷或者提出让“猎鹰1号”能够更快完工的建议，但马斯克总是无视他们，甚至用更加恶劣的态度对待他们。
…
总部有人提议购买一台价值20万美元的设备或昂贵的零件，这对“猎鹰1号”来说是必要的，但马斯克会拒绝这一申请。他却很愿意花差不多的钱给工厂地板铺一层发光面，因为这样看起来会好看一些。
显然，马斯克很会做「表面功夫」，也很会包装自己。这些让工程师们愤怒的行为，可能恰好体现了他的营销天赋。直到今天，特斯拉公司的市值依然在很大程度上依靠马斯克讲故事来维持。
但是，当一个人把过多的精力和资源投入到与主线无关的事情上面去，人们就会质疑他原始的目的和动机。SpaceX的工程师们就认为，这些行为“证明埃隆已经跑偏了”。
分清动机和手段，非常重要。遗憾的是，在很多情况下，手段容易看清，动机却难辨真伪。
对于马斯克来说，这个问题倒相对来说容易判断。马斯克的太空梦想由来已久，在PayPal创业成功之后，他就打算资助一项由洛杉矶“火星学会”发起的“火星绿洲”项目，将一个装满植物的机械温室发射到火星上去。为此，他曾答应要投入2000万~3000万美元，并亲自跑到俄罗斯去谈判购买火箭。后来，他把自己在Zip2和PayPal赚取的大把钞票都投进了SpaceX。SpaceX起初的发展并不顺利，发射火箭的计划至少推迟了4年，马斯克依靠互联网积累的财富也快要消耗殆尽了。尽管财务状况让马斯克变得很焦躁，但他几乎从不把这一面表现在员工面前。
当面临屡次发射失败的折磨时，由太空梦想所支撑的「动机」异常强大，发挥着关键的作用。所以我们可以说，尽管很多方面充满争议，但马斯克无疑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科技领袖。因为，他在科技事业上投入了自己的身家，他承担了最大的风险。
不管是传奇故事中的韦小宝，还是现实中的马斯克，他们为了达到目标所采用的手段都非常灵活，远非常人所及。当然，他们也都有自己所坚持的底层逻辑，让他们在最艰难的时刻做出正确的判断和决策。
基本的善恶观
日本著名实业家稻盛和夫，在2014年的一次面向企业经营者的演讲中指出：
自己尽可能轻松，驱使员工卖命，借此赚大钱、发大财，这样的经营者大有人在。
还有，创办新型风险企业，通过上市一攫千金，然后年纪轻轻就退出江湖，休闲享乐。这样来定位人生目的的经营者，不论在哪个国家都为数不少。
我认为，如果像这样，只把赚钱和享乐当作人生目的，那么，从结果来说，经营者自己并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企业也不可能持续成长发展。
稻盛和夫先生提出了「动机至善、私心了无」这八个字的标准。在52岁创办第二电信之前，他用这八个字反复逼问自己，到底是从私利私欲出发的愿望，还是真正的从良知良心出发，为了降低通信费用，对信息化社会的国民做出贡献。在整整半年之后，他确信自己没有一丝邪念，这才起步踏入通信领域。
实际上，稻盛先生坚信，企业经营者拥有无私的目标，是聚拢人才、人心所向的根本。他讲道：
正是看到经营者这种无私的姿态，员工们才会想：“我就跟定这个人了！”“如果是为他的话，我愿意拼命干！”同时因为经营者自己堂堂正正、问心无愧，就可以严格要求员工。
同样的道理，马斯克之所以能够聚集一众顶尖人才，也是因为他提出的远大使命和他无私的世界观：他希望将人类从自我毁灭和意外灾难中拯救出来。《硅谷钢铁侠》一书里这样写道：
尽管“把人类送上火星”的言论给人愚不可及的感觉，但却赋予马斯克的工业帝国一句独特的战斗口号。这三家公司的员工都深知这一点，并清楚地知道，他们日复一日地努力，就是为了实现这个看似不可能的目标。所以马斯克提出不切实际的目标，拼命压榨员工，并对他们恶语相向，就很好理解了——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火星使命的一部分。有些员工喜欢他这一点。其他人即使讨厌他，也因敬佩和认同他的动机和使命而对他忠心耿耿。
「动机至善、私心了无」，第一次读到这八个字，就觉得非常震撼！但这显然不是给普通人的标准。
对于普通人来说，稻盛哲学核心的价值观可以浓缩为一句话：判断事物的基准是，「作为人，何为正确」。他相信，任何一个人，在面对复杂的情况时，只要把善恶而不是得失作为首要标准，坚守「作为人，何为正确」的道德底线，就一定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和行为。
非常神奇的是，稻盛哲学的核心思想，与中国古代的阳明心学，在底层的价值观上竟非常相似。王阳明的哲学思想，凝练在了著名的「四句教」当中：
- 无善无恶心之体，是世界观。王阳明主张心外无物，心是无善无恶的，作为万物的世界自然也是无善无恶的。
- 有善有恶意之动，是人生观。在探索世界、追求人生目标的过程中，心体被污染，由此形成的人生观必然是有善有恶的。
- 知善知恶是良知，是价值观。令人欣喜的是，我们每个人都拥有判断是非善恶的良知。这与稻盛哲学「作为人，何为正确」的价值观异曲同工。
- 为善去恶是格物，是方法论。既然我们拥有「知善恶」的良知，那么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在实践中去践行，做到「知行合一」。
个性之演化
弗诺·文奇在他所著的《深渊上的火》这部科幻小说中，描写了一种奇特的共生体文明——爪族。他们生活在飞跃界的爪族世界中，每个生命都是一个共生体。共生体由4到8个组件构成。每个组件，外形像狗或狼，没有单独的智慧，只有一些简单的功能。但多个组件可以融合在一起。一旦融合完成，多个组件之间就可以通过超声波进行通信，组成具有高级思维和独立个性的智慧个体。
在爪族生命的一生中，他的个别组件可能会死亡，然后替换成其它组件。这时候，新加入的组件会带来新的记忆和思想，并与他原有的个性进行融合。通过这种方式，一个爪族共生体几乎实现了不竭的生命，灵魂得以脱离肉体而长存。
爪族世界昔日的统治者剜刀，是一个冷酷、残忍并极具野心的共生体。他在战争中不幸弄丢了大部分组件，不得已与谨小慎微的教师泰娜瑟克特的残体结合。在重组之后的新共生体中，剜刀凭借刚毅的性格，压倒了泰娜瑟克特残存的最后一丝意识。但是在作品的最后，作者借小说人物铁先生之口，说出了个性演化的真相：
再好好想想。灵魂之战是多么微妙，我们两人都知道。表面的理智、潜伏的未知事物。你自以为消灭了另一个，但你现在信心百倍做的这一切的根子在哪儿？你眼下做的，正是泰娜瑟克特才会做出的事。头脑是你的不错，但根基却是她的灵魂。
人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随着人生阅历的增长，我们意识到这个世界的规则、限制以及诱惑，并学着不断去适应它们、利用它们。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的人生观、价值观也在不断演化，形成了新的认知和个性。
然而，当面对世间的纷乱，我们仍然需要内心中有一个稳固的内核，秉持基本的善恶观。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不至于迷失那个真正的「自我」——那个隐藏在生命深处最不容易被打破的东西。
（正文完）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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